大暑观云记
大暑过后第三天,日头仍像淬了火的烙铁,把35度的热浪狠狠砸在苏北平原上。收麦后那场透雨像是场遥远的梦,田埂上的玉米叶卷成了细筒,绿中泛着焦黄,连最耐渴的狗尾草都耷拉着脑袋。唯有天上的云,不理会这人间的旱情,自顾自地在蓝绸缎似的天幕上舒展、变幻,成了这酷暑里最慷慨的景致。 清晨五点多,天刚蒙蒙亮,东边的云就被染成了橘红色。起初是淡淡的胭脂色,像新媳妇刚扑过粉的脸颊,随着太阳慢慢爬上来,云层边缘突然炸开金红的光,像是谁把熔化的金子泼在了天上。那些云也怪,明明是水汽凝成的,此刻却像缀满了碎钻,每一缕纹路都闪着细碎的光。站在田埂上望过去,近处卷成筒的玉米叶在晨光里泛着暗绿,远处的云却在天上铺成锦绣,倒像是老天爷怕凡间太热,特意挂了幅清凉的画。 到了上午,云就换了模样。大朵大朵的白云像是刚弹好的棉花,被风推着慢慢走。有的云团胖乎乎的,边缘圆滚滚的,像村里老面案上发起来的白面馍;有的却拉得老长,薄得像蝉翼,阳光能直直穿过去,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。最妙的是云影掠过玉米地的时候,蔫了的叶子像是突然醒过来,在短暂的阴凉里轻轻舒展,连田埂上的蛐蛐都趁机叫上两声,像是在谢这流云的馈赠。 邻居家的二婶挎着篮子去摘豆角,路过田埂时停下脚,指着天上一团像狮子的云笑:你看那云,鬃毛都竖起来了,怕是要起风?话刚说完,那狮子就被风扯成了一缕一缕,渐渐散了。二婶叹口气:还是这云自在,想变啥就变啥,不像咱庄户人,得看天吃饭。她说着把篮子往臂弯里紧了紧,豆角上的晨露早被晒没了,蔫蔫的打不起精神。可她抬头看云的眼神,却比看玉米地时柔和了许多。 正午的云最是慵懒,懒洋洋地趴在天上不动。太阳把云晒得发白,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这时候站在老槐树下看云,得眯着眼睛才行。阳光穿过叶隙落在地上,和天上的云影叠在一起,晃晃悠悠的。三叔公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,草帽往头上一扣,蹲在树荫里抽烟。他吐出的烟圈慢慢飘上去,和天上的云融在一起,倒像是地上也在生云。这云看着厚,其实没多少水汽。他眯着眼睛瞅了半天,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,往年这时候,云里都能拧出水来,今年......话没说完,却被一阵风吹散了思绪——天上的云被风推着,渐渐聚成了一匹白马的样子,四蹄生风,像是要跑到天的另一边去。 傍晚时分,云突然活泛起来。西边的天被染成了粉紫色,云也跟着变了颜色,有的像熟透的桃子,有的像刚摘的紫葡萄,连空气里都仿佛飘着甜甜的味儿。这时候田埂上渐渐热闹起来,放学的孩子追着云影跑,嘴里喊着看谁跑得快;晚归的牛羊被拴在槐树下,抬头看云的时候,睫毛上都沾着金红的光。最逗的是隔壁的小毛豆,举着根狗尾草对着云比划:我要把那朵像棉花糖的云摘下来,给蔫了的玉米当肥料!惹得路过的人都笑,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,扑棱棱穿过云层,把晚霞搅得更热闹了。 太阳快落山时,云又换了衣裳。淡淡的灰蓝色漫上来,像是谁在天边铺了层细纱。远处的云影落在河面上,把水染成了一片墨蓝,晚归的鸭子嘎嘎叫着游过,云影就在水里轻轻晃。这时候站在河堤上看,天是渐变色的,从东边的浅蓝到西边的绛紫,云就在这色彩里慢慢走,不慌不忙的。村里的炊烟直直地升起来,和云缠在一起,倒像是人间和天上在说悄悄话。 夜深了,云也没闲着。月亮出来的时候,云成了半透明的,像浸了水的纱。它们在月亮周围轻轻转,有时候把月亮遮得只剩个光圈,有时候又突然散开,让清辉洒下来,给干渴的玉米地镀上一层银。躺在院里的竹床上看云,能听见远处水塘里的青蛙叫,还有风吹过玉米叶的沙沙声。云在天上慢慢飘,竹床在地上轻轻晃,倒像是人和云一起,在这燥热的夏夜里慢慢摇。 其实云也不是不管人间的旱情,只是它有自己的脚步。就像二婶说的,云想变啥就变啥,可它飘过的每一寸土地,都藏着无声的安慰。在这暑气蒸腾的日子里,看云成了庄户人最奢侈的消遣——不用花钱,不用费力,只要抬起头,就能看见天上的万千景象。那些变幻的云影,那些流动的光影,像是老天爷在说:别急,日子像云一样,总会变的。 夜风吹过,竹床轻轻晃。天上的云还在慢慢走,地上的玉米叶在月光里,似乎悄悄舒展了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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