丰县记忆里的耙地时光
村庄外的沟沿早已被野菊占满,细碎的黄瓣攒成一团团,风过处便簌簌落下来,像谁撒了一把碎金。晨雾还没散尽,轻纱似的罩着苏北平原,田埂上的霜白得发亮,踩上去咯吱响,那是昨夜寒气凝结的痕迹。槐木耙斜倚在老榆树下,二十多根铁齿锈得发红,缝隙里卡着夏天的麦秸,被露水浸得透亮,像琥珀里嵌着的金丝。 化本老爷(论辈分我喊他老爷爷,当时他是俺队里的耕作员,专门负责收拾地)蹲在地上捡锤子,木柄被几代人攥得溜光,深褐色的包浆里能看出指节的形状。这是王堂的老铁匠王老汉的手艺,锤头砸下去时带着沉实的嗡鸣,每敲一下,耙钉就往槐木里钻一分。藏在缝隙里的泥块、草籽被震出来,混着露水滚落在脚边。沟边的蚂蚱被惊得乱跳,深绿的、土黄的,撞到枯黄的草叶上,引得草丛一阵窸窣,倒比锤头的闷响更让人心里发颤。 一、晨光里的老手艺人 化本老爷扛着耙走过时,褂子下摆扫过带霜的草尖,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印子。他总穿那件深蓝粗布褂,袖口卷到胳膊肘,露出黝黑的胳膊,肌肉像老树根似的虬结着。我那时总追在他身后,看他腰间的皮鞭缠着火红的布条,在晨雾里一晃一晃,像条醒着的蛇。 小崽子,跟紧些,踩了墒情要挨揍。他回头时,胡子上的白霜簌簌掉,眼里却带着笑。太阳还没爬过东边的杨树林,地里的土被前几天的犁翻得松松软软,偶尔有几个硬坷垃,被早起的社员用石夯砸得粉碎,碎土末在雾里飘,像扬起的烟。 牲口们比人起得更早。三头牤牛站在田埂边反刍,嘴角挂着白沫,牛梭子把它们并成一排,铜环在雾里叮当作响。化本老爷解下缰绳时,老黄牛哞地叫了一声,声音穿过薄雾,惊得村头的鸡开始打鸣。他往牛鼻子里抹了点盐水,说是能提神,然后把耙绳系在牲口套上,铁环扣进槐木的孔里,咔嗒一声,像锁开了的轻响。 走喽——他甩了个响鞭,鞭梢在半空划道弧,脆响像开春时冰面裂开的细缝。牤牛们迈开步子,蹄子踩在带霜的地里,留下一个个浅坑,很快就被身后的耙齿熨平。我追着耙跑,看铁齿咬进土里,把硬坷垃撕成碎块,湿润的土芯露出来,带着股腥甜的气息。 二、三遍耙地的学问
化本老爷总说,耙地是个细活儿,得跟绣花似的耐心。第一遍要直着走,让铁齿深些,把藏在地下的硬层撕开。他的步子迈得匀,像田埂上的稻草人,不慌不忙,每一步都踩在犁沟的正中间。太阳慢慢爬高,雾开始散了,远处的村庄露出灰瓦的顶,炊烟直直地往上冒,被风揉成一缕缕,最后混进云里去。 你看这土,他停下来,弯腰抓把泥,在手里搓成碎末,得见着湿芯才好,不然种子埋下去不透气。我学着他的样子抓土,冰凉的泥沾在手上,混着草屑和碎麦秸,倒有股好闻的味。沟边的芦苇被风吹得摇晃,露水掉下来,打在耙齿上,亮晶晶的像挂着串珠子。 半晌时,他把牲口赶到田埂边,自己坐在草垛上抽旱烟。铜烟锅用了大半辈子,锅沿磨得发亮,烟丝是自家种的,揉得碎碎的,塞进锅里,火柴一划,橙红的火苗跳了跳,烟圈慢悠悠地飘起来,落在刚耙过的地里。牤牛们卧在地上反刍,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,尾巴偶尔甩一下,打在旁边的芦苇上,惊起几只蜻蜓。 该斜着走喽。第二遍耙地时,化本老爷换了方向,铁齿在直纹上切出斜线,像谁在布上织了网。太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和牲口的影子叠在一起,在地里挪着。村头传来孩子们的歌声,脆生生的,顺着风飘过来:槐木耙,铁齿硬,耙得坷垃碎纷纷;大黄牛,力气大,一天能耙十亩地...... 我跟着唱,跑着追耙的影子。铁齿划过的地方,土变得更细了,像筛过的面。化本老爷的额头上渗出汗,顺着皱纹往下淌,滴在地里,瞬间就被土吸了进去。他解开褂子扣子,露出黝黑的脊背,沾着土末,像披了件土做的衣裳。 日头爬到头顶时,该歇晌了。他把牲口赶到西沟边,那里有口机井,水哗哗地流,清得能看见水底的泥沙。牤牛们埋着头喝水,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,尾巴甩得更勤了,赶那些嗡嗡叫的苍蝇。化本老爷从布包里掏出窝头,掺了玉米面的,硬邦邦的,就着井水嚼,咯吱咯吱响。 慢些吃,他递给我半个窝头,这井水甜,是从地下泉眼里冒的。我咬着窝头,看井水在石槽里打着旋,映着天上的云,还有远处耙过的地,那些刚划出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浅黄,像谁铺了块大布,三嫂、四嫂她们一群妇女端着瓷盆在渠边洗着衣服,笑声不时从机井旁传过来。 第三遍要横着走,这时候铁齿得浅些,把土末子匀开。化本老爷的步子更慢了,鞭子几乎不怎么动,只偶尔抬手掸掸褂子上的土。牤牛们也累了,蹄子落地的声音沉了些,呼吸时鼻子里喷出的白气更浓了。地里的纹路越来越密,像张大网,把整个平原都罩在里面,漏下的阳光落在土上,暖得能焐热种子。 三、牲口与人的默契
有回换了两匹快马耙地,性子烈,总爱往前蹿。化本老爷把缰绳拢得紧些,鞭子在半空虚晃,却不真落下。牲口通人性,他跟我说,你待它好,它就肯出力。马的鬃毛被风吹得飘起来,尾巴甩得欢,铁齿划过地里,比牛耙得更匀些,土末子扬起来,像层雾。 歇晌时,他给马刷毛,用布擦它们的蹄子。这马是从山东单县那边换来的,他摸着马的脖子,能认路,傍晚不用赶,自己就回棚了。我看着马的眼睛,亮晶晶的,好像能看懂人的心思。有匹马突然甩甩头,把唾沫溅在我脸上,化本老爷笑得胡子都翘起来:这是跟你打招呼呢。 日头偏西时,开始收边了。化本老爷赶着牲口沿地埂走,把散在埂上的土都耙进地里。这时候的地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块,像裁缝裁好的布料,连边角都服服帖帖。田埂上的野草被压下去,只露出尖尖的绿芽,像在土里探着头,好奇地看这刚整好的地。 牲口们知道活儿快完了,步子轻快起来,蹄子踩在地上,发出噗噗的声。化本老爷扛着耙跟在后面,铁齿朝下,滴着土末,在地上拖出浅浅的印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,叠在刚耙好的地里,像给那些纹路添了笔浓墨重彩。 四、雨后的期盼 夜里真的下了雨,淅淅沥沥的,打在窗纸上沙沙响。我躺在床上,听着雨声,想着地里的土该吸足了水。第二天一早,就跟着大人往地里跑,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气,浓得化不开。社员们披着蓑衣,脚踩在泥里,发出咕叽咕叽的响,脸上却都带着笑。 能下种了。化本老爷蹲在地里,抓把泥攥成团,松开手,土团慢慢散开,墒情正好,不黏不硬。我看见耙过的地里,纹路里积着浅浅的水,太阳照在上面,亮闪闪的像撒了碎银。 牲口棚里,牤牛们嚼着干草,嘴角沾着碎沫,绳套搭在栏杆上,还带着夜里的湿气。孩子们在田埂上唱起来:大黄牛,鼻子宽,一天耙地十亩三......声音在雨后的空气里荡开,软软的,像刚耙过的地。远处的白衣河涨了水,哗哗地流,带着苏北平原的土,一路向东,流向更远的地方。 后来有了拖拉机,铁耙子换成了机器,突突的响声盖过了鞭梢的脆响。化本老爷坐在地头抽烟,看着机器在地里跑,说:快是快了,就是少了点意思。我知道他说的意思,是牲口蹄子踩在地里的噗噗声,是铁齿撕开坷垃的脆响,是晨雾里那声走喽——的吆喝。 如今再回丰县,野菊依旧开在沟边,只是看不见扛耙的人了。但只要蹲下来,抓把土在手里搓,还能想起化本老爷的话:这地啊,你待它实在,它就给你实在的收成。那些耙出来的纹路,不好看,却实用,就像这里的人,朴素,却实在。一场透雨过后,种子撒下去,然后就是等,等它们发芽,等它们长大,等它们把苏北平原的朴素,结进沉甸甸的果实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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