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姜言苏 八月的乡村,掩映在绿色的深处,连续一段时间的高温,让人透不过气来。村后的池塘里,偶尔有寻欢的鱼儿跃起来,使原本静止的水面,漾起一圈圈的涟漪。 通往村后的泥巴路两旁,水稻已经抽穗,无论走到哪里,都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。
村庄的人,在不断的离去,有的人是为了到他乡寻梦,有人因为年迈作古。 但有一位母亲,却孑然地守候在这里。她虽然已经70多岁,但依然还种着三亩旱地。只是,她的身影已经变得蹒跚,再也寻不到年轻时的风风火火。 应该是47年前吧,漂亮的她,在表姐的介绍下,从邻县嫁到了这个村庄,在上个世纪的70年代初,乡下的人还是比较保守,那时的婚姻,没有什么所谓的花前月下和海誓山盟,一切都是那么平平淡淡,也是那么水到渠成。 出嫁的那天,在和父母分别的时候,她止不住地泪流满面。母亲对她说:今天是大喜的日子,要含着笑离开家门才是。那时,也是田间水稻刚刚开花的时节,大片大片的禾苗随风摇曳,像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地毯。 她的丈夫是个民办教师,戴着眼镜,人很斯文,但干起农活来,明显力不从心。家里的农活基本由她来完成,种麦、施肥、打药、收割、晾晒、入缸,她的辛劳,贯穿着整个流程。 第二年八月中旬,村里的接生婆到了她的房间,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折腾,她的孩子出生了。当在一旁帮忙的婶子告诉她是个“带把的”的时候,她所有的疼痛顿时没了踪影。 她的幸福彰显在每个细节上,在她坐月子的过程里,她家的小院,时时传来一家人的嬉戏声。 岁月的年轮在不觉中滑过了一环,很快,孩子满周岁了,那天,在锅屋烧饭的她,忽然听见儿子嘴里开始能发出清晰的喊声:“妈妈、妈妈……”,儿子会喊妈妈了,那一刻,她可以说是喜极而泣。 事实上,她只读了小学三年级,也不懂太多的大道理,但她在儿子叫妈的那一瞬间,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作为母亲的温暖,儿子一声声细腻的呼唤,成为牵起亲情的无形线。 她依然无怨无悔的忙碌着,后来,丈夫因着教育部门的调整,民办教师的资格也被取消,32岁的年纪,没有一技之长,只好跟着村里人到附近鱼台县的工地上,干点小工之类的简单活计。 儿子八岁那年,开始在乡里的小学读书,儿子很勤劳,很懂事,也很聪明,在考初一的时候,成绩全乡第一。中学也是,每次成绩下来,给她的都是骄傲和满足。
1992年,儿子参加高考了,后被北京大学录取。看着儿子棱角逐渐变得分明的脸,胸前的轮廓衬出青年人的壮实,她笑了,顾不得耳侧的双鬓渐已泛成霜白的雪。 村里人都说,她真有福气,孩子也没怎么操心,就考上了这么厉害的名牌大学。 丈夫还是老样子,平时很少说话,为了这个家,力所能及的努力着,每天早出晚归,那天,深感疲惫的丈夫,回到家在洗脸的时候,忽然吐出一口浓血。 她吓坏了,赶紧带着丈夫到乡里的医院就诊,但医生说,最好到县里检查,到县里的医院后,又说最好到市里确诊。 在半个月的辗转中,结果终于出来了:丈夫患的是肝癌晚期。那年,儿子读大二。 为了给孩子减轻压力,丈夫拒绝在市医院救治,实在疼痛难忍的时候,才让她叫来村里的医生,打下止痛的针。两个月后,丈夫撒手人寰。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她只能靠想念儿子打发时日。儿子功课依然很忙,偶尔,儿子打电话过来的时候,她就一路小跑,到村西头的小商店(村里唯一的一部电话)里去接。 那一天,儿子告诉她,因为自己成绩特别优异,被学校推荐到加拿大留学了。听到的那一刻,她既惊又喜。儿子终于真正长大了,成为高飞的鸟儿,脱离了家庭的束缚外出求学,在月台上,她目送儿子去了上海的列车,笑着向儿子挥手告别。 但在儿子临别的那一刻,她终于转过身来,所有的委屈顷刻崩溃成了倾泻的泪水,浸红了早已不复有神的双眼,她举手拭去眼泪,却连动作都过分细微,生怕儿子忽然回过头来看见,跟着伤心难过,待火车远去后,又兀自拖着疲惫的身影渐行渐远…… 儿子在国外的日子,她除了把地里的庄稼种好之外,抽空的时候,还到周边去做些零工。她知道儿子在外生活的艰难,自己多赚点,也就能多攒点。将来,说不定给儿子派上什么用场。 几年后,留学的儿子回来了,然后在深圳一家大型外资企业顺利地做了技术部的高管,三年后,年薪达到百万。她不知道儿子每年的收入到底多少,但她明显的感受到儿子的电话越来越少。 那天,村支书到她家来,高兴地对她说:“我这次南方出差,见到了你儿子,他买的房子可真好,还是跃层的,而且谈了个对象,还是一个街道干部的女儿……”
村里的人都为她有这样的儿子深感自豪,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。 邻家的于婶总是一脸欣羡地跟她讲:“大姐啊,你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呢,在咱这个偏僻的小村庄,竟然走出了你儿子这样的人物,你这总算苦尽甘来,要过上真正的好日子了。” 她只是淡淡的笑着,掩饰了满脸的失意,然后,默不作声的抱着一捆柴禾又回到了寂静的锅屋里,没有人注意到,在黄昏旖旎的日光下,她的背影显得那般落寞。 儿子是她唯一的牵绊,每次给儿子打电话时,她总是想了又想,甚至,她都想好了该说哪些话,该说多长时间。但电话接通的那一刻,她准备好的万语千言,都因儿子一声“妈,我在忙着,方便的时候我再打给你!”旋即,就马上挂断了。 一个“忙”字,已经贯穿了她的大半生。如今,又在儿子的身上演绎,一个人活着,究竟在什么时候才能得享安歇?看着屋外一望无际的麦田,手里握着没能来得及挂下的电话,她又忍不住流下泪来。 她知道,不管孩子的学问再高,本事再大,在外立足都是不容易的,儿子想通过努力,让自己过上想要的生活,忙,肯定是理所当然的事了。 一方面,她为不能给儿子分担一些而深深地自责,另一方面,她也想再拼上几年,给儿子多攒点钱。自那以后,人们总是看到一个忙里忙外的她。 深夜,当四周灯火渐熄,陷入一片黑暗时,有心的人总是能看见她家里的灯亮着,直到凌晨也未熄灭,屋子里,她戴着老花镜,缝制着从乡镇服装厂拿来的绣花衣服,当牙齿终于咬断穿针的细线时,她总能想起儿子的脸来,然后就这样忙着,也思念着…… 村里人说,她的灯亮着,是为了驱除寂寞,也是为了让儿子能够找到回家的路。 百无聊赖的日子,她的目光常常会停驻在那些油盐罐子上,只有她自己知道,等到油盐用光需要再添时,必定就是春节要到了,到时,她就能与深圳归来的儿子相聚四五天的时间。 有时,她等得急不可耐了,也会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来,譬如:她在烧菜时,会多放一些比平时更多的油和盐,自欺欺人的认为,只要油盐用光的时候,也就到了儿子的归期。
但她最终得到的,还是一长串的无奈:没有任何力量,能够改变时间的节奏,于是,她所有的思念褪成暗夜中的一声声叹息。 时光,如同倾泻的流水般一去不回。终于有一天她在用平板车拉粪回来的路上,因为地面不平导致翻车,她的腿,被重重地挤在树上。 她骨折了。田间的小路上,再也看不到了她的身影,她说,那段时间也许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,儿子和媳妇终于挤出了一些时间来陪伴她,她终于又找回了昔日的快乐与欣慰。 但半个月后,儿子和儿媳又匆匆折返。因为,他们的事业和家,都在远方。事实上,儿子也想让她一道回深圳,但她知道儿子和岳父母住在一起,她在那里,会很不便。她不想成为儿子的隐忧和拖累,于是,她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拒绝了。 儿子走了,她随即辞掉了儿子为她雇佣的保姆,支撑着双拐,独自度日,电话里,她依然对儿子嘘寒问暖,依然是谈笑风生,让儿子不要有任何的牵挂。 后来,村里人越来越很少看到她在门口远望。隔壁的于婶说,有一天下雨,她拄着拐杖去厨房,不小心滑倒了。这次,她没有选择再去医院,而是直接忍痛躺在了床上。 她的生活越来越不能自理了,两个月后,她大小便都没了知觉,时常拉在裤子上,于婶看着她可怜,就顺带给她买点馒头端碗汤啥的。于婶还说,一进她的屋子,房间里都是那种令人呕吐的味道,这样勉强坚持了几个月,于婶看到实在于心不忍,就偷偷地让人给她的儿子打了电话。 在她生命的尽头,儿子回来了。她已经不能说话,床头前,儿子按照她的手势,在她柜子下面的一个木盒子里,拿出一个用手绢包裹的东西。儿子打开一看,有一打存折和3200多元现金,存折加起来有八万四千元。 儿子捧着那些钱,不停地抽泣着。她用浑浊的双眼怔怔地看着儿子,然后,用几近枯萎的右手,把满眼的泪滴揉进双眼。随后,她静静地凝望着儿子,用越来越颤的手,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脸颊。 也就在那一刹那,当儿子用泪眼直面她那张沧桑无比的脸颊,心中才禁不住的错愕,原来,岁月竟然这么残忍,昔日母亲年轻的模样,竟也变成了老皱的皮肤,昔日健步如飞的勤劳母亲,竟以这样的结局收场。 她走后,那个小院变得空荡荡的,没有了人气的屋子显得十分冷清。黄昏时分,屋子里的一切一如往昔,在几缕光线的投射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。 儿子在整理老屋子的物品时,也发现了那些陪伴母亲一生的油盐罐子。旁边帮忙的表妹说:“这些脏乱的东西,要不就扔掉吧!” 儿子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,想着隔壁于婶的话:“你娘啊日日想夜夜盼,盼来了麦收,布谷鸟却走了!”他再次泪如泉涌。儿子摆手对表妹道:“扔什么?这些东西都凝结着俺妈的心情和思念,我错过了爱她的时间,难道还要舍弃更多吗?” 是啊,在这个世上,母亲是那个无怨无悔付出,却不求回报的人,也是始终对你如珠如宝的人,不管她的生活如何不堪,她都竭尽全力,给你百分之一百的支撑。
天黑了,儿子打开母亲房间那只有10瓦的灯泡,风儿吹来,树叶哗哗作响,光影模糊,母亲的肖像在其间不停的闪烁,闪烁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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